渊默雷声,秘想旁通--曹晓阳和他的山水帝国
如果在大街上遇见曹晓阳,你无论如何不会把他当成一个画家,他不留长头发,也不屐着拖鞋,也不把墨镜戴到脑门上。他更像一个种茶叶的邻家大哥,一个不会漫天要价的手艺人,一个在自己秘想的国度隐居的国王。
跟曹晓阳初次相遇是在天鸿美和院,此处山水俱佳,黄公望山近在咫尺,顶层露天剧场,被云雾围绕,仿佛来到了奥林匹斯山顶,与众神对视。在美和院的艺术中心,看了曹晓阳的“山水”展,全部纸本木炭,部分写生,部分默画。曹晓阳亲自讲解,令人一见就喜欢。先锋戏剧导演牟森用“戏剧性”来概括自己的观感。他说:“曹晓阳的世界始终呈现一种紧张感,属于时间的紧张感,平静被打破之前的紧张感,夜幕将临、天将破晓、暴雨将至的紧张感。以及,面对这些紧张感的从容不迫。非常喜欢。对士老的“山水”影片方向有了感受,突如其来。”
曹晓阳选择木炭为材料,起初只是因为方便。因为他经常要带中国美院的学生外出写生,相对于油画、水彩来说,木炭是最适合携带,是方便应手的材料。可是木炭用多了之后,它自有很多天然巧成的特性,这便为他打开了一个神奇的山水世界。
曹晓阳承认他画中确实带有一定的戏剧性,而这种戏剧性的形成要追溯到他的童年。他小时候在江苏由不识字的外婆带大,8岁以前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文化熏陶。只有8岁被母亲接到安徽住之后,他才看了平生第一场杂技、第一出话剧、第一部电影。曹晓阳的母亲也是画画的,当时在安徽安庆文化馆工作,负责组织文艺活动与专业创作,所以经常会带他出没影剧院。他记得第一次看完戏,母亲带他到了后台,当看到刚才舞台上英姿飒爽的小生卸妆之后竟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他简直惊呆了。因此他很早就有了台上台下、台前幕后的概念。小时候看露天电影,他也喜欢到银幕背后去看,这样所看到的画面都是反的,而且还可以看到观众的反应,自己就像一个游离在外的旁观者。这种多维度的剧场体验,对后来从事艺术工作很有影响。曹晓阳说自己的绘画与戏剧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关系。
曹晓阳说,从小就梦想成为艺术家。因为有一天他跟着母亲去买菜,路上遇到一位老人,拄一拐棍,拐棍上挂着一瓶打来的散酒。母亲告诉他:这个老人是个画画的,他是解放前当地制药厂老板的大公子,当时在上海美专求学,据说还与著名演员赵丹同学,改天我带你去拜访他。过了几天,他们去了老人的家。他家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阳光透过石榴树打在桌子上,老先生就在桌上教曹晓阳画了只麻雀。母亲对曹晓阳说,老人有一枚最能体现老人家状态的闲章,上书“一月二十九日醉”,意思是一个月中有29天都在醉酒状态。曹晓阳觉得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当时觉得这种生活太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小酒喝喝,兴致来了画张画。后来,由于英语太差,他高考考了好多年,但磨练了自己的基本功,而且对于艺术史也有了只鳞片爪的理解。自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大学破格录取之后,他跟循规蹈矩的学生便不一样,对于艺术有了自己的主见。
曹晓阳大学的专业是版画,他认为对自己理解版画最重要的一门课程就是黑白构成。黑白构成是一个知识化的体系,通过掌握这套体系,他看问题的方式跟以前不一样了,找到了打开新的感知的门径,今天的山水素养便起源于学版画的那个阶段。“其实我的内心很希望用色彩去表达一些东西。”艺术史不是一部PK的风格演变史,而是涵盖了各种可能性和创造力的通道。
每当人们看完曹晓阳的画都喜欢问他两个问题:“一、为什么要用木炭?二、一张画卖多少钱?”曹晓阳笑着说:“如果我想卖钱的画,绝不会用木炭画。 木炭山水虽然少见,但因为艺术生产有其自身的规律,在市场问题上还是传统的水墨、油画更容易让人接受。”对于这组山水作品,曹晓阳更乐意把它们当成是一种自己的日课,是一种自娱自乐和自我纠缠,从来没想到要卖钱,甚至没有当成是艺术作品来完成。曹晓阳有个同学的父亲,每天醒来,必先写两张书法,一天才算开始。尽管他临的是同一个贴,字写的也不怎么样,但这件事给了曹晓阳很大的启发。这样反复做一件事的过程会让人笃定,内心变得丰富和强大。
在大量写生的基础上,曹晓阳开始了《24节气》的创作,这是对风景的背临,是对山水的默写,是他一个人在山水之境中的潜行沃游。尽管我们已经脱离了农耕时代,但是节气关乎自然人事与我们这个世界相互关照、生息的机缘。天地本混沌,自在自然,自成自化。四季的更迭、温湿的变化、昼夜的交替,此二十四节气即是人间生机万象。
曹晓阳的画更贴近自己内心的感受,同样是清明,在他看来就不是“路上行人欲断魂”,而是一种疏朗、暖湿的感觉。所以,他画了一张烟雾弥漫的夜间的清明。这并不是24节气一一对应的字面关系。
曹晓阳说:“我的工作室在龙坞,每日行走在山间田头,自己在工作室画画,那一草一木一块石头,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从而形成了这一个与现实世界并行的另一个完整的世界。”在画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建筑师一样,一片砖、一片瓦地把这个世界构建起来。也感觉自己是个导演,让一幕幕剧情在画纸上先后出场,反复排演。 当地的茶农经常会跑到他的工作室看看,茶农会说,你画的跟我们这里的风景一样啊。曹晓阳说:其实大家的视觉都是一样的,我只是画出了他们身之所居、心之所系、情之所生的日常。
写生对于曹晓阳来说是最重要的积累。他画写生带有修为的成分,是不断地遭遇,不断地修功。他一幅写生一般要画三四天,在写生过程中,山势和树枝的形落到画纸上都是不变的。他让自己不依赖原有的一切经验,怎么长的就怎么画。带着这样一种对自己的强迫,他慢慢分析,慢慢接近,慢慢明朗。比如他画龙坞的一幅写生,整整画了一天,直到天暗下来,他整个画面的调子也随着天色一同压了下去。他认为,此时绘画是一个接近的过程,山水则在慢慢向你逼近打开。这慢慢打开的是一幅时间的长卷,是一幅连绵不绝的山水。
他指着一幅画向我解读:
“山间的雾气每分钟都不一样,远远的这座山只是一个剪影。边画边看,你会发现云气起来,这里变淡了,这个山形向你打开了。画着画着才发现,原来这座山跟后面是两座山,不是一个山,再过了一会儿发现,这座山后面还有一个谷,这座山跟它又不是一座山。最后,你会认识到这座山是在不同时段、不同状态下慢慢向你打开自己的每一个真相,不断展示着自己每一刻的真实。当画到傍晚,一个同事的车从山路上开过,车灯划过一道光痕,这让我想起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录像艺术作品中的一个情境,于是,便有了这张作品。”
曹晓阳的画风无门无宗,但他很注意博采众家之长。他从小临摹了大量连环画,还自编自画过许多。他画过无数套《水浒传》108将,他从贺友直画的连环画《山乡巨变》中发现了 “多机位”处理空间结构的技巧。他画《五台山佛光寺》的时候,尽管他人在半山腰的佛光寺,而画面的视角却是从对面看过来的逆向角度,是他从山脚下一路向上的行走,连寺门口一棵长在悬崖边的歪脖松树都画上了,这一切都是凭借他超强的空间想象力与视觉记忆力画出来的。
我们处于一个完全视觉化的时代,扁平的景观留给人想象的空间却越来越少。曹晓阳小时候,为了画108将,曾经把《水浒传》读过四遍,按照每个人物的出场诗,把108将画得栩栩如生,并组织在一个场景中。他画的时迁是爬到旗杆上的,旗杆下左边是两员大将在马上对决,右边是数名武将徒手博弈。而看到近些年拍摄的名著电视连续剧,完全不是他心中想象的样子。有一次他看到电视剧里吕布鼻子上居然挂着铁链子,这哪里是人中俊杰,明明是街头朋克嘛。
如同很多在杭州的艺术家一样,曹晓阳有很深的西湖情结,他自己的爱猫过世,他就把它葬在三台山于谦祠边。三年前,他曾经有一个计划,画西湖十景。然而,繁多的教学任务与管理工作让他无法全情投入到绘画中。曹晓阳说:“我现在的心思都在这一千多学生身上,这是美院的未来。”曹晓阳有个观点:教育的本质要在源头上给人以希望,给人信心。尽管就读美院的学子未必人人都能成为艺术家,但是作为教育工作者一定要给学生理想与正能量。
每个人看事物的角度不同,取山水之势还是观精微得玄妙,不同的时间,也有不同。对于曹晓阳来说,山水世界从来不会远离,而是凝结在心里。虽然比不了李太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但他还是有希望凭借三分侠气、一点素心,画出这个时代的渊默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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