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歌唱
他的人生道路,看不出任何戏剧性,1982年考入杭州师范学院,1985年留校任教至今。只有与他相谈,才能认出暴风雨。24年来,他把讲台当舞台,把校园做戏园,用戏剧的力量冲刷年轻人的心灵。戏里戏外,他都保持着纯粹、坚定与柔软。
黄岳杰是从什么时候迷上戏剧的?小时候,在老家慈溪,村里上演《沙家浜》,扮演郭建光的是砖厂的泥工,每日做苦工,老婆患精神病,把孩子生在马桶里夭折。然而,这人一穿上新四军军装,舞台上一站,整个人都散发出光芒。从此,他惊叹于戏剧的力量。
他喜欢慷慨的正剧,一毕业,就排了《雷雨》。但他的冒险不在舞台,而在旷野。在未有背包客、驴友这些词汇之前,他就爱上远游。1989年夏,他去云南,住一旅店,靠近荒坟,满是野犬。他看夜光闹钟,已是六点,就起床去爬虎跳峡。一出门就被大群野狗尾随,眼冒火苗,狂吠不已。他在乡村生活多年,早有经验。蹲身佯装捡石头,野狗退后,起身猛走,野狗又追,如此走走蹲蹲,快到村口,狗群才散。忽然,脚下踩到一物,那物立起,原来是一人。俩人都魂飞魄散。都问对方是人是鬼,怎么出现在这里。原来他踩到的是一农夫,夜宿田间,为早晨抢水浇地。听说他要去虎跳峡,农夫规劝,千万别冒险,那里,不但山险路陡,还有狼出没。他不听劝告,乘着夜色,向虎跳峡出发。
虎跳峡,只有一条之字路,挨着绝壁,峻峭蜿蜒,他腹贴石壁,手攀石缝,降到江边。忽然听到山洞中,一阵喘息声,体量之大,不知为何物,拿三脚架护身,挪近一看,原来是一头牛。惊魂刚定,20米外,发现一对眼睛绿光灼灼,是狼无疑。幸亏他带了美能达相机,于是按下闪光灯,狼惧光嚎叫逃窜。他原路爬上山崖,看天边闪电霍霍,想起故乡谚语:东闪空,西闪风,南闪火门开,北闪有雨来。那闪电恰在北方。他加快脚步,来到一片灌木丛中,气还没喘匀,暴风雨来了。他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暴雨,仿佛天河决堤,他雨衣如同无物。只有李尔王才遇到过这样的风雨。他奔到一个石洞,像涉过江一样。
多年以后,他在另一个雨夜,从慈溪走到宁波,45公里,用了8小时,跟夜走虎跳峡相比,这只是聊发少年狂而已。这一次,他边走边放开喉咙,把一辈子能记住的诗与歌,全吟唱了一遍。
黄岳杰受布莱希特影响,认为戏剧应有教育功用。校园戏剧目的不是培养戏剧家,而是培养和塑造人。他做的是迈向质朴的戏剧,因陋就简,吸引更多人参与。学生热情高涨,一人演戏,全班帮忙。千万不要低估学生们的创造力,女生们能用满地广玉兰叶子,缝制一件戏服,男生们会跑到西溪湿地,采来芦苇,搭成一间茅屋。一次排他的原创话剧《易水寒》,学生自己制作舞美道具。把校园中一棵枯树,夜里连根锯断,刷上白漆,放上舞台,那效果震了,也有老师嘀咕,这棵树怎么看上去这么熟悉?
他编导的戏剧《西泠守望》,用废弃桌椅作为道具,忽而堆成一座山,忽而搭成一座桥,获首届“中国戏剧奖·校园戏剧奖”优秀剧目奖、优秀舞美奖。在爱奖如命的体制内,这是难以重复的荣誉。不过带给他的激动,非上一次拿奖能比。那次,他带队到北京参加“曹禺戏剧奖”角逐,学生们到了排练厅,对他说,大事不好,我们看到郭冬临和宋丹丹了。他说,这不挺好吗,你们那么爱追星。学生说,什么呀,他们也是来参赛的。在他的鼓舞与疏导下,剧社学生们拿了个二等奖,郭冬临和宋丹丹也拿了二等奖。
四个小时采访下来,让我感动的,不是他的冒险和戏剧生涯,而是他与儿子交流的方式。他从不体罚也不骄纵孩子,而是用柔软来融化刚硬。一次儿子回家爆了个粗口,在他家,这是禁忌。但他没有在气头上当场批评,而是找了个散步的时机,跟儿子谈心。从容化解了尴尬与冲突。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儿子继承了他的率性,直爽,和细腻。当他和妻子为琐事争吵,儿子就给他讲校园里的趣事,看到他露出笑容,儿子就说:“老爸,你今天终于笑了。”有时,儿子会过来,握住他们一人一只手,拉到一起,让他们把手言欢。他说,孩子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诗歌,戏剧,孩子,这些都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结婚之后,黄岳杰已终止了探险,但是,却在这三个世界里,找到了惊心动魄的历险和生存的意义。他教一门戏剧公共课,每到学期结束,他免掉了学生的考试,而是让他们穿上淄衣,来到校园广场,集体朗诵诗歌。他说:记住,这是你们距离诗歌最近的一次。
最近的一次,但并非最后的一次。在黄岳杰看来,正是这些藏在诗歌与戏剧中的美善,让人生值得欢喜,也值得为之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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