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好友王冰
Date: 2018-12-04 22:38:10
刚刚参加完好友的追悼会,内心大恸,无以言表。
以前死亡发生在别人家的老人身上,渐渐地死亡的包围圈慢慢收窄,直到把认识的人偶尔夺取,不过我们依然并不在意,毕竟生活在世上就会有意外发生。直到它取走你好朋友的妻子,以及好朋友身上的欢笑和活力。但是,你依然认为死亡不会再进一步逼近。
2018年12月1日,上午刚刚送完儿子去围棋班,准备下午补一个养心觉。迷迷糊糊睡下,忽然接到好友祝子媳妇的电话,也并不在意,心想可能又是来沪杭出差的,那么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喝茶吃饭就是了,还是补觉要紧。
她劈头就问:看到我给你发的微信了吗?
我说:还没看,怎么了?
电话那端传来她疾如风雨的声音:王冰没了。
这声波在耳廓里还原成语言信号还没有被脑神经完全理解。
“下午1:20没的。我们正在去他家的路上。”
我的第一反应是车祸,毕竟王冰爱车,而且动不动就出门远行。
当朋友说出“脑干出血”四个字,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我“噢”了一声把头埋进被窝。
这是一个梦,现在我要醒来。醒来。
醒来了,看到了朋友的短信。
起来,洗了一把脸,水能让人镇静,现在我平静了。
三件事:第一、把这个消息传给我们共同的好友;第二、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母亲,她是看着我们从中学一起长大的。第三是什么已不重要。
茫然打开王冰的朋友圈,看到他昨天还发消息,恍然如梦,如恶作剧。
王冰是最喜欢恶作剧的。
有一年,忘了哪一年,王冰给我们共同的朋友阿强打电话,说王佩回老家了,中午一起聚聚。阿强说,不用管了,我来安排。说话之后,就在一家海鲜饭馆定了一包间。
在我的家乡,饭店里吃饭,都不点菜,而是定标准。那个年月,150的标准,就满桌鱼虾。阿强定的是200的标准,可以吃到海肠子。
当阿强在包间里等着,凉菜上齐的时候,王冰来电话笑得花枝乱颤:“今天是愚人节,傻小子。”
这就是王冰,他的一生永远跟笑连结在一起。爽朗热情,没心没肺,爱出风头,用他自己的话:大胆勇敢不要脸。
我只给三四个朋友转发了这条噩耗,王冰走了,王冰没了,王冰不在了。
第一时间获知这条消息的人是祝子,那时他还在沾化,放下手头事务立即开车冲进雾霾,高速封路就走国道省道乡道,方向北京。风华接到我的电话也是二话不说就匆匆出门,因为东营不通高铁就开车冲进雾霾,开上200多公里到德州,再转高铁,方向北京。我接到祝子电话,看了一眼所在城市车票售罄,就绕道上海抢下最晚的一班高铁的一等座,然后再冲进冬雨中,绕道海宁,再奔向上海虹桥火车站,方向北京。接到我的电话时,新华正在加班。也不管上班不上班了,无论如何也要送他最后一程,方向北京。
是的,噩耗的传播是分层的,最在乎的人最应该知道,然后慢慢向外扩散,直到成为别人健康养生的感喟。
就这样我们四、五个人在北京重聚了。
为什么用这么不确定的数字,因为阿强正陪着老父亲住院,他实在没法参加追悼会,只能抽空去探望了家属,并且在北京同仁医院(南区)见了王冰最后一面。他提前告诉我们:很安详。
“哭一场真痛快。”他又说。
再也没有人跟阿强搞愚人节的恶作剧,互相开“我是你表叔,你是我表侄”的玩笑了。
晚上到北京已经是23:30,老蒋冒着雾霾来接我。他跟王冰只不过在我的酒店里偶尔见过一次、此外并无交集,却要来回开两个小时,接我去离殡仪馆最近的酒店。
我之前说不用接,他回: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事儿做了。
王冰六岁就登上乡村土垒的戏台,脑袋上戴一根老丝瓜,演黑心的婆婆。他喜欢站在舞台的中央,并把一切呆过的地方变成舞台。教学楼的楼道,学校的操场,月下的地头,海浪冲刷的孤岛……
1987年,他高二那一年,应征入伍,成为一名潜艇兵。与他通信是我青春少年时代最好的事儿。
有一次,我在大学里表达了青春的苦闷,学业的困扰,人生的迷惘。
他回到:小佩,读到你的信,我感觉地球要爆炸了,世界要末日了,联合国要降半旗了……
他从来没有被这种多愁善感困住过。
他曾经执行秘密任务,在潜艇里下潜了一个月。他告诉我:潜艇里最害怕的是有人放屁。
他曾经因代战友受过,被发配到无人岛四个月。每个礼拜只见到一次人类,那就是军队的补给船。有时候,遇到台风,补给船就不来了。
他跟海鸥说过话。
四个月后,他几乎丧失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1990年,他回家探亲,我带了一把吉他去他们村找他。我们唱了一夜的歌。
他给我唱的是一首海军战士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的歌。唱歌之前,有一段朗诵。
“从前,在蔚蓝的大海上有一名海军战士,他遇到一位渔家姑娘,他们在沙滩上,星光下,海誓山盟。但是由于部队的纪律,他们不能结合。”
哈哈哈哈哈哈,听到不能“结合”,我笑得直打滚。
我说:“部队规定的对,确实不能随便【结合】,你【结合】过吗?”
他忽然一脸严肃:“别打岔。”然后想起叮叮咚咚的分解和弦。
望着山,望着海,盼望着你归来。山青青,水依然,看不到你回来。
爱如山,情深似海,这一生就不再更改,我依然在这里等待着你归来。
1991年他转业回到我们的小县城,成为一名城管。我很想说,他没有折过小商贩的秤杆子,也没有摔过老太婆的鸡蛋。
但现实不是格林童话。
他后来在建设局,为民工讨过薪。
他也管过工程,兴冲冲打电话给风华,快来工地玩,这里我说了算!
但他的志向不是做公务员。他要写作。
我大言不惭地说,也许是我误导了他。因为上中学的时候,县一中的文名由风华和我共享。我们创办过油印的文学杂志《芦芽》,取自苏东坡的诗篇。我和风华获得过联合国的环保征文山东地区的奖励。这些未尝没有刺激他。
更重要的是,我们追过同一个女生,为此还差点反目,大打出手,当然真打架我不是对手,他象征性地格开我的铁拳,给了风华充分拉架的机会。
后来我俩都被那个女生拒绝了。我们又和好如初。
王冰结婚很早,对象也是我们同年级的同学。风华的婚礼,王冰全程参加,喝过酒后,他很严肃地对风华的新婚妻子说:“我必须跟你说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风华在我家睡了我老婆。”风华差点一口鲜血,跪了一个月的搓衣板。
这就是王冰,一个一辈子恶作剧的人。
追悼会结束后,我们来到距离北京南站只有一站的地铁口,找了一家饭馆坐下。打开两瓶白酒,先给王冰斟上。
从此以后,我们喝的每一口酒,都有他的五分之一。
捣蛋鬼终于不再捣蛋了。
王冰从1993年开始写作。他写的是小说,根就在家乡的沃土。他写我们高中时代的欢乐哀愁,恩恩怨怨。他写小镇的百态人生,乡间的奇闻异事。
那时他没有电脑,全部手写,然后背着手稿去拜访文学杂志的编辑。因为家庭琐事,王冰一怒之下焚烧了十来斤的手稿。
如果他坚持写小说,一面做公务员,那么人生又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我悔不该送他一本麦基写的《故事》,这本书唤醒了他回到舞台中央的童年梦。
他开始写剧本,驶上了一条吉凶未卜的航程。
他有作品遗存于世,我认为最有价值的是他的第一部电视电影《村里来了个武立本》。我的家乡,自从有历史以来,第一次被拍成影像,称为人类影像记忆的一部分。
侯天来扮演的老村长,一身青色中山大褂,头上戴着青色的军帽,那就是我们的叔叔、大爷的样子。两个村械斗之前,两位村长来到阵前,一言不发,而是把手伸向对方的衣袖里。这种“手语”是牲口市经济传统的讨价还价的方式,最有效的加密手段。
在电影中,他亲自上阵演一个流里流气的老光棍,是综合也是本色。
互联网带来了机会,他逐渐崭露头角,先是剧本被拍成电视电影,接着又临危受命为华谊兄弟撰写电视剧《浮出水面》,白天开剧本批斗会,夜里改剧本,一月后瘦了16斤。我去探望他时,只见小旅馆房间里满屋都是方便面、烟头和黑咖啡瓶。他逐渐成为业界有名的编剧,最新的电视剧《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还获得了国家扶持。
大家看到的只是一个编剧的风光,谁想过背后的血泪与苍凉?
他的《浮出水面》,主创方给的稿费是税后3万一集,一共30集。然而,谁知道被投资方的一个负责人索去了30万。
这都是用编剧升高的血压,失去弹性的血管换来的呀,畜生!
而这部剧本完成之后几经转手,最后,终于被山东影视集团买断。中间还经历了书名风波。若不是王冰扬言要上告到海军司令部,他差点被剥夺了署名权。
最后,做出贡献最大的他,也莫名其妙地成为共同编剧。
不过,也要看到光明的一面,这部剧使他成为准一线编剧,也带来了60万稿费收入。
别人有了钱,会默默地储蓄,投资,买房,交给老婆。王冰有了钱,让全县城的人都看见。他提了一辆自由客,白色的越野车,又买了市里最好的家具。
当工人们抬着旧的布沙发下楼,抬着新的皮沙发上楼,全县人民都知道建设局出了一个发财的编剧。他还是那个站在陈家庙土垒的舞台上的少年,只不过丝瓜做的疙瘩发髻,变成了车和家具。
王冰要是能看到我和风华写他的文章,还会暗暗咬牙切齿,因为鄙县的文名依然由风华和我共享。而他只会写:“他和她又躲进黑屋子里,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
可是我写不出他的电影剧本,他的电视剧。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累倒下的,我不会下这种偷懒的结论。
人固有一死,打麻将、炒股票、喝大酒,跑马拉松、闲着没事遛狗都会死人。
我只说,王冰求仁得仁。
他把微博的名字注册为编剧莎漠,他真的是一位编剧,而且莎漠的文名超过了王冰这个本名。王冰的一生是精彩的,充满戏剧性,eventful。
我翻译过一段里查德·道金斯的话:
我们都会死,这使我们成为幸运的一群。多数人从不会死,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出生。那些应该在这儿取代我位置的却从没见过一日天光的人,多如阿拉伯荒漠的沙。那些从未出生的灵魂中,定然有超过叶芝的诗人,赛过牛顿的科学家。我们敢这样说是因为知道人类所允许的DNA组合,远超这个星球上实际的人数。在令人震惊的劫数的利齿中逃生的,是你和我,虽然平凡无奇,但是我们到过这儿了。
我想说,王冰到过这儿了。
2018年12月4日,王冰的骨灰安葬在他出生的村子—山东沾化双陈村(陈家庙)。他是沾化之子,是这片土地的骄傲。
安息吧,王冰,莎漠,随便你叫什么,你都是我的兄弟。我承认我嫉妒过你,今后的嫉妒更是有增无减。因为你被人怀念,且怀念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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