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庄园》使我成为今天的我
今天是2020年2月29日,我要谈一谈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31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我不知为什么早醒了,在上铺的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那时没有手机,想看书又不能开灯。忽然听见敲门声,有同学去开了门,我听到声音吃了一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半以前来送我上学的父亲。
他风尘仆仆,如果是在古代的以色列,一定是撕裂衣服,扬起灰尘。因为他接到了学校班主任老师的通知。在副校长签发的驱逐通知书上,盖着学校的红红的印章。
在剩下的几天里,我的几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好友芳勇、宋卫新都试图安慰他。但是,他并不接受安慰。谁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前一年县高考状元—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临走那一天,全班三分之一的同学或请假或逃课,到火车站为我送别。全班同学或凑钱、或单独送给我四个礼物:一把吉他,一套《全唐诗》,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还有一束鲜花,献给青春的黑暗和弃绝。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掏出纸巾在擦着眼睛。一路上,父子间没说一句话。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这母校的骄傲、家族的希望、故乡的寄托,如今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社会青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黑夜漫漫,前路茫茫。
车到兖州,我征求父亲意见,说想下车去曲阜师范大学,见见我的好朋友柱子,让自己在灰头土脸归乡之谦,能够稍得一点喘息。父亲无奈地同意。
在柱子的宿舍里住了几天,白天他上课,我就到附近的田野里溜达看书。我记得那一天拿了一本薄薄的书,从中午一直看到天黑,一边看一边拍着田埂叫好,拍碎了几块土坷垃。
这本书就是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它回答了我的疑惑,濯洗了我的思维,安慰了我的伤痛。
原来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奥威尔已经预言到了。
书中一些地方也让我哑然失笑,例如:猪拿破仑率领的革命爆发以后,动物们开始学文化,只有马最笨,26个字母,只能学到D。
我最诧异的是奥威尔又没见过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怎么会写得那么精准。后来我才知道,这跟他的个人经历有关系。他在缅甸的印度帝国警察局做过五年警察,目睹了权力的残暴和穷人的悲苦,这让他开始痛恨权力对人的压迫。
奥威尔最让我惊奇的是它文笔的干净。政治题材的小说很容易写成大字报或者批判搞,而丧失文学的美感,奥威尔不是这样。书中,独裁者拿破仑(一头猪)命令秘密警察(一群猎犬)追赶雪球(另一头猪,也是庄园的领导层),每次快追上的时候,猪都正好逃开,直到猎犬和猪都在地平线那边消失了……难道奥威尔不会写血淋淋的场面吗,他不爱写,他的品味决定了他不会去写。
1946年,乔治-奥威尔写了一篇随笔《我为什么写作》,他把写作的动力分为四类:1、纯粹自私;2、审美热情;3、还原历史;4、政治目的。
奥威尔说:
我写作是因为有一些谎言需要揭穿,有一些真相需要唤起注意,我最初始的目的是获得听众。但是,无论我写的是一本书,还是一篇杂志文章,我都不会牺牲美感。
(I write it because there is some lie that I want to expose, some fact to which I want to draw attention, and my initial concern is to get a hearing. But I could not do the work of writing a book, or even a long magazine article, if it were not also an aesthetic experience.)
的确,没有审美的话,写作就不成其为写作。一个人无论遭遇了什么,都不应该放弃审美。
我如期地回到了故乡,一进家门,看见舅舅坐在沙发上。我高考的时候,因为母亲生病住院,父亲忙于照顾,是舅舅每天给我来做饭。他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舅舅跟父亲一样,都是绝顶聪明,但被时代给耽误,没有机会上大学。我也曾是他的骄傲和希望。
带着愧疚,身负重压,我又开始了新的跋涉。但我永远忘不了在曲阜旷野中,阅读奥威尔带给我的审美、安慰与力量。
夏天来临,高考放榜,我又一次考了全县第一。
舅舅来到我家,眼角眉梢都是快乐,他说:「这比不被开除还要好。」
我比奥威尔笔下那匹马要聪明一些,比雪球跑得更加快一些。更重要的是,我比一般人都幸运,我始终庇荫在父辈的旗帜下,这点甚至是连奥威尔都无法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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