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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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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假,老婆一直念叨着想去拍油菜花,但是婺源太远,假期太短,我提议一起去富阳。

在杭州诸县市中,富阳于我有特殊的意义。不仅仅因为这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作家郁达夫的故乡,也不仅仅富春江两岸的景致与几百年前的山水画别无二致,而且因为这里是一个可以触摸到历史的地方。

距离富阳市中心二三公里之外,有一个华宝斋造纸文化村。这里使用传统工艺剖竹造纸,用复古机器印制线装书,每一道工序都古典而优雅,完全没有现代印刷厂呆板的工业化气息。

早晨9点,我和老婆出发,去市中心的龙翔桥汽车站准备乘坐514公交车去富阳。到了龙翔桥,发现汽车站已经不见了,周围被建筑工地包围,问保安,才知道,514始发站已经被搬到7公里之外的望江路和秋涛路一带,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房地产让路。

我感到一阵无言的愤怒,但肉食者谋之,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只好打车前往新的514车站。

从杭州到富阳的空调客车,票价5元,正常情况大约要开1个小时,但我们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因为在路上公交车差点与一辆奔驰追尾,虽然都没有损失,但司机的小宇宙突然爆发,非要报警,用自己的垃圾时间跟奔驰车主死磕,全然不顾还有一车乘客。我和老婆下车一阵劝解,司机才气鼓鼓地重新上车,边开边嚷嚷:“奔驰车就了不起啊!”问题是,奔驰车主并没有说自己了不起,也没说傲慢的话,只是摆摆手说“算了”。但公交车司机显然把这一句话当成了挑衅,“你说算了就算了,我还没说算了呢。难道奔驰是车,我这就不是车?”他继续对并不认识的前排乘客发表着均贫富、等贵贱的演说。

在富阳,我开发出一条经典的旅游路线,登鹳山,沿富春江岸,过富阳中学,到新沙岛码头,再沿公路乘6路公交车到华宝斋,参观完造纸印刷的全过程,买几本线装书,满载而归。

然而,今天一下鹳山,顿时感到十分诧异。江岸被蓝色的隔板牢牢拦住,从缝隙望去,里面堆满了木材钢筋。这江岸是否有维修的必要我不敢断言,但据我以往的观察,这岸是山石的自然延伸,安全牢固,又富有野趣,不知道这番大兴土木,又是在修什么东西。

虽然还饿着肚子,我们决定先去参观华宝斋。爬上堤岸,四处景象怪异。工人拿着电锯在伐树,旁边的卡车上已经堆满了刚刚砍下的树木,每棵的直径都有足球那么大。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伐树很快就会被市民关注,发上微薄,成为一个公共事件,然而在富阳这样的小城市,民间几乎不会有任何动静。当地论坛被牢牢看管,报纸和电视台则完全是地方政府的传声筒。它们唯一敢批评报道的是乱穿马路的行人、与邻居打架的小贩,总之是那些级别在“享受副组级待遇的组员”以下的人。

上了昔日的滨江东大道,我们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宽阔的大路被围墙拦住,挖掘机轰鸣,尘土飞扬,昔日的通途,如今变成了一座大工地。眼前一个指示牌,上面写道:“一切机动车禁止通行(大坞坑村和华宝斋的车辆除外)。”

我们一面躲避着大卡车,一面掩着口鼻,来到了黄尘掩盖的黑瓦白墙的院落,这就是“华宝斋造纸文化村”。保安告诉我们,今天员工放假,无法接待参观,我们说来买书,一个正在洗电动车的姑娘站起身跟我们打招呼。她放下水管,领我们来到销售部。我在仔细挑书,老婆端着新买的尼康微距镜头到院子里去拍满园春色。

我问销售姑娘,外边这是什么工程?姑娘说:

“建别墅呗。”

“那这条公路怎么办?”

“要全部铲掉。车都改走地下隧道了。”

“你们华宝斋怎么办?”

“也要拆迁,具体什么时间不知道。”可能是为了宽慰我,她又告诉我,政府负责安置华宝斋的搬迁,新厂址面积比这里还要大很多。

我望着这片桃李满园、屋舍俨然的建筑群,一时不相信这是真的。这片厂房和办公室,虽然是仿古建筑,但经过多年的风雨磨洗,已经做旧如旧。更重要的是,院子里的树木都已亭亭如盖,一到秋天,桂花飘香,把人带入仙苑梦境。而这一切,将随着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呼啸而颓然倒塌,不留一丝痕迹。

地震、海啸、泥石流、雪崩,一切自然灾害都比不上规划,前者破坏力虽巨大,但偶然而发,建筑或可幸免,后者是有计划、有理性的铲除,所到之处,地貌永久改变。

然而,谁能阻挡GDP冲动,谁能阻挡富人区的诞生,谁能阻挡这片古老的江景被少数人独占?

走出华宝斋,我和老婆在一片断垣残壁前,留下照片做纪念。

富阳,我心中美丽的神秘园,在挖掘机的一起一俯中,默默陷落。

我仿佛看见,在茫茫中国黑夜里,千万台挖掘机的铁臂悄悄举起,自由不仅是子弹到猎物之间的距离,也是手指到快门与键盘之间的距离,消失一片风景跟消失一个大脑一样地容易。

黑夜茫茫,前路迢迢,我唯一相信的是,文字比权力活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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